雪后初晴,阳光洒落,院中一片静谧祥和。
老仆引着三人穿过天井,青石板上积雪未消,踩上去咯吱作响。梅树下摆着几方青石矮凳,积雪已被扫净,露出石面细腻的纹理。
檐下挂着几盏红纱灯笼,烛火在寒风中摇曳,映得积雪泛着淡淡的暖光。东侧厢房的门帘半卷,隐约可见里头人影晃动,低沉的诵读声夹杂着炭火噼啪的轻响,透出一股书卷气与烟火气交织的暖意。
老仆躬身道:“几位请随我来,老爷正在东厢讲学。”
掀开厚重的布门帘,暖意扑面而来。屋内四角摆着鎏金铜炭盆,木炭烧得正旺,热气蒸腾。东墙上悬着一幅《雪夜访戴图》,画中寒江独钓的意境与窗外雪景相映成趣。
赵南星端坐在一张黄梨木圈椅上,身披一件深青色鹤氅,内衬月白直裰,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,显得清瘦而肃穆。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眉宇间透着几分刚毅,双目炯炯有神,正手持一卷《礼记》,声音沉稳地讲解着。
“‘礼者,天地之序也。’”
赵南星指尖轻点书页,目光扫过堂下众人:“圣人制礼,非为束缚人心,实为定分止争,使上下有序,尊卑有节……”
堂下坐着二十余人,大多身着儒衫,头戴方巾,神情专注。有几位年长者抚须颔首,似有所悟;年轻些的则低头疾书,生怕漏掉一字。角落里,一名身穿褐色袍的中年男子正闭目凝神,手指在膝上轻轻叩击,似在默诵经文。
老仆上前低声道:“老爷,有客到。”
赵南星抬眼望去,见易华伟三人立于门侧,微微颔首:“三位请坐。”
冯梦龙连忙拱手行礼:“学生冯梦龙,拜见赵大人。”
易华伟淡然一笑,抱拳道:“华山岳华伟,听闻赵大人讲学,携内子前来叨扰。”
岳灵珊微微欠身,目光在屋内扫过,见众人衣着朴素,却气度不凡,心中暗忖:“这赵南星果然名不虚传,门下尽是饱学之士。”
赵南星目光在易华伟身上停留片刻,似有所思,随即抬手示意:“三位远道而来,不必拘礼,且坐下听讲。”
早有仆役搬来三张榆木矮凳,摆在堂侧。易华伟撩袍落座,姿态从容;岳灵珊则拢了拢斗篷,端坐如松;冯梦龙捧着书册,眼中满是期待。
赵南星继续讲解《礼记乐记》,声音不疾不徐:“‘乐者为同,礼者为异。’乐以和民心,礼以别贵贱。二者相济,方成治世之道。”
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:“然则,今日之世,礼崩乐坏,乐亦失其本。庙堂之上,争权夺利;江湖之远,民不聊生。诸位以为,当如何正本清源”
堂下一片寂静,众人面面相觑,无人敢轻易作答。
冯梦龙忽然起身,拱手道:“学生以为,当以‘天鉴录’为纲,正官风、清吏治,使上下各安其分。”
赵南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,微微点头:“冯生所言极是。然‘天鉴录’非一日之功,需得朝野同心,方能见效。”
易华伟忽然开口:“赵大人,若庙堂之上,无人愿行此道,又当如何”
此言一出,堂内众人皆是一惊,目光齐刷刷投向易华伟。
赵南星凝视易华伟片刻,缓缓道:“岳少侠此问,切中要害。”
他轻抚书卷,语气深沉:“若上不行,则下效之;若官不治,则民自治。东林书院,便是为此而设。”
岳灵珊眸光微闪,低声道:“夫君,这赵南星倒是个明白人。”
易华伟唇角微扬,不再多言。
“……江山社稷,务必稳定祥和,木林工,务必兴盛发达。朝廷时政,务必开明……”
赵南星微微顿了顿,目光从在场众人脸上一一扫过,似是要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,接着说道:“农灾难深重的华夏山河,软弱可怜的劳苦民众再也经受不起这颠三倒四的变乱了……”
说着,眉头不自觉地皱起,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。
等赵南星说完,坐在下首的易华伟身子微微一挺,站起身来。双手抱拳,向前拱手,朗声道:
“赵大人,当今朝政昏庸腐败,宦官当道民不聊生,大人所言之稳定祥和、兴盛发达将何处寻觅”
说话间,他的眼神直直地望向赵南星。
赵南星闻言,并未立刻作答,而是微微仰头,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。片刻后,缓缓开口:“前汉有文景之治,后汉有光武中兴。前唐有贞观之治,后唐有开元中兴。”
说到这里,赵南星叹了口气,随后强打起精神,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,说道:
“当今皇上乃真命天子,只要朝野一心,辅助君王施仁政、兴礼乐,何愁不能建立一个国富民强的盛世呢”
语气中带着几分劝慰,又有着一丝自我说服的意味。
易华伟轻轻一笑,随即脸色一肃:“官府横征暴敛,皇上多年不理朝政,只知道向百姓伸手,设立矿银。各地灾荒不断,百姓卖儿鬻女,流离失所。
大人所说的朝野一心、施仁政兴礼乐,不过是镜水月罢了。如今,这朝堂之上,尽是阿谀奉承之辈,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官员,却屡屡受到排挤打压,如此下去,何来国富民强的盛世赵大人,如果朝廷不严刑重罚、惩奸肃贪,焉能有国富民强之日”
这话一出,屋内瞬间安静下来,原本还带着几分嗡嗡声的讨论戛然而止。众人的目光像在易华伟和赵南星之间来回游走。有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,有的则是若有所思,还有的微微皱眉。
赵南星的脸色微微一变,嘴角瞬间紧绷,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,但很快便镇定下来。深吸一口气,缓缓说道:
“岳壮士忧国忧民,敢怒敢言,令人敬佩!不过,赵某今日在此,旨在讲经论学,不愿谈及当朝政事人物。”
一边说,一边微微摇头,双手背在身后,慢慢地踱步,像是在平复内心的情绪:
“何况,我等身为读书人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怎能如此悲观只要我等坚守正道,以天下苍生为念,不断进谏,终有一日,皇上会幡然醒悟。”
“呵呵。”
易华伟嗤笑一声,微微摇头,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:“赵大人,我错看你了。”
赵南星眉头一皱,原本平和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不满:“此话怎讲”
易华伟拱了拱手,动作虽带着几分礼节,却难掩其中的疏离:“赵大人敢作敢为,名满天下,今日一见,也不过如此。恕在下不恭,告辞了!”
说罢,他转身朝岳灵珊点点头,岳灵珊轻轻起身,两人并肩朝外院走去。
两人的脚步声在青砖地面上回响,越来越远。屋内的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。赵南星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,久久没有言语,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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