简逾喜欢太阳。
太阳晒在皮肤,是暖的,干燥的,像某种温柔的抚摸。
穿过指缝的时候,可以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,像一条条蜿蜒的、永不干涸的河流。
简逾讨厌的东西却很多。
讨厌潮湿晒不干的被角,讨厌嘈杂的环境,讨厌强烈的视线...啤酒罐发酵的小麦味、枕头荞麦壳的霉味,衣领补丁磨出的毛边、泡面汤底兑水再煮一次的味道、需要用泥灰抹在脸上覆盖住的漂亮...
以及所有和潮湿相关的记忆。
六岁前的简逾,一心扑在妈妈身上,遇到事情可以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抹眼泪,也可以在啤酒罐扔来的时候,有个臂弯可躲。
“我们小逾是水做的。”母亲抚去简逾潮湿的泪痕,睫毛微颤,“感觉怎么擦,都擦不干呢。”
简逾紧紧扒着母亲衣衫,盯着后面一大片蜿蜒的酒液滚落,泼洒在地面、墙壁、桌角、母亲的衣襟以及发丝的后半部分。
“我不、不喜欢水。”简逾惊恐的转过头,又要哭起来,他挣扎着,捂住耳朵。
觉察到简逾的情绪变化,母亲安抚性的拍着简逾后背,“好,不喜欢,那小逾喜欢什么?”
母亲换了个角度,光线从半掩的小窗透进来,炽热的烘烤着地面的潮湿,留下暖洋洋,金光灿灿的颜色。简逾慢慢停止挣扎。哽咽着,小声道,“喜欢太阳。”
“可我会哭。”简逾吮吸着拇指,自顾自问道,“那太阳会流眼泪吗?”
“太阳不会哭。”妈妈说,“它会努力拭去所有眼泪的痕迹。”
“所以,”母亲揉了揉简逾通红的眼圈,心疼的哄道,“要做太阳的小逾也不要哭了。”
“好不好。”
直到失去了臂弯,从简逾身上留下的也只剩酒液、血液,汗水,再没有眼泪。也许是眼泪在六岁那年流干了,简逾发誓以后不要再哭。
简逾卖鞋油,卖保险,学修车,洗碗,磕磕绊绊,申请助学金,重新一心扑在物理上。靠着高一、高二的综合物理成绩,死磕研究性小论文,达到了综合排名在前5%的严苛要求,进入竞赛特训班。
在得到资格入围省级复赛,递交材料的初审阶段,就这样被迫戛然而止。
再度面对身为罪魁祸首的父亲,逐渐演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,简逾摸了摸眼睛。
果然还是没有眼泪。
简逾的生活里,终于只剩下了债务。
如果债务是压在心头的最后一根刺,也是驱动力,如果失去,简逾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。
还完最后一笔债务,是个阳光很好的晴天。他们说,这是很适合“重新开始”的一天,他自由了。
从ATM机中取钱,还钱,简逾孑然一身的出来,很平和的观察了一下天气。然后抚平身上的褶皱,把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,换了最干净的一身衣服。摸着自已的头发,尽量让乱糟糟的头发显得平整。
兜兜转转去了曾经的高中,曾经熟悉的路径重新翻新成了不认识的样子,学校荣誉墙替换了新一波照片。简逾看了很久,等到了放学的铃声响动,来往的学生成双结对聚集,分散,稀稀落落,又变得空无一人。终于,待到太阳都落了下去。
才发现,太阳直射不进潮湿的内心。
贫瘠的区域死气沉沉,终日不见生机,简逾自已一路走的也有点太久了。
所以他如常离开。
来到往返过无数次的桥边。
倒影在水里的影子,是自已一头夸张的、为了显凶、顺应小混混形象的蓝毛,发质枯燥,怎么打理都打理不好。
简逾起身用在兜里仅存的几枚硬币买了罐啤酒,是和他往年常年酗酒的父亲常喝的牌子,又酸又苦涩,不出意外难喝的要命。
他不再喝了,不明所以的碰到鼻尖,又抵到额头,最终从头顶浇下。在混沌的视线中,再度望向水底。
头发潮湿的时候,总是衬得光滑而又柔顺,蓝色被浇灌褪色,短暂变成浓黑色,就好像连失去的眼泪也可以重新回来。
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。
过于浅薄的关系,为什么总是留不住人。
为什么需要绷在弦上,扯不断,浓烈的感情——不管是痛,还是恨,或者烦躁,或者厌恶。简逾可以给事情,就做。一边疲惫、一边反而不知疲倦去做。
但如果连疲惫、痛苦都没有。
那情绪,确实又什么都没剩下了。
留住简逾为什么又会这么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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